很多讀者早已熟悉音樂評論家亞歷克斯·羅斯的筆法:幽默感與洞察力并存,善于通過學識關(guān)聯(lián)又充滿激情的思考,讓聲響與風格這兩件極為抽象的東西鮮活起來。即便如此,一個世紀的音樂符號,依然紛雜到叫人疲憊!队嘞轮挥性胍簦厚雎20世紀》標題將哈姆雷特的遺言——“余下只有寂靜”戲耍了一番,寓意20世紀的古典樂是“未受馴的藝術(shù),未被同化的地下之聲”。但是,不要忘了,音樂漫長的流變已經(jīng)歷了無數(shù)個百年,再宏大的敘事也只是某個瞬時取景框,羅斯的目的是讓我們不僅看到20世紀的圖景,而且看到無數(shù)的分岔,它們有來路,同樣有去路。而音樂之可期,在于它的“變”,它的不受馴。
起于混沌
時光已過去13年。顯然,譯介的艱辛大大推遲了《余下只有噪音:聆聽20世紀》與中國讀者的相遇,文中的許多“當下”已不再“當下”,許多“震驚”顯得稀疏平常,變換速度之快,書中百年不過眨眨眼的工夫。某種意義上,譯介的推遲放大了我們關(guān)于現(xiàn)當代音樂的反諷認知與荒誕感。第二個感慨源于羅斯的自白:“我通過不同手法來展示這個題目,有傳記、音樂講解、文化與社會歷史、地理介紹、政治活動、目擊者的第一手記述,等等。但是本書不以一覽無余為目的。有時讓一兩個人的生平活動占據(jù)整個舞臺,有時以幾首重要作品概括某人全部生平,而遺落在剪輯室地板上的下腳料中不乏偉大的音樂。”顯然,書中敘述文筆之混沌乃有意為之,它構(gòu)成了20世紀聲響的另一條平行線,這是現(xiàn)代的不成形、無邏輯的碎片,隨時準備逃逸而飛。但書不應(yīng)當這樣讀,正如伯恩斯坦在哈佛諾頓講座中所說,所有人類語言,乃至最飄忽不定的音樂所呈現(xiàn)的只是偶然的表象,永遠有潛藏在底層的密碼等待解鎖。這段自白賦予了若干潛臺詞:這個百年是經(jīng)過剪輯的故事,不完全等同于20世紀音樂本身。作者只是截取其中的一百年時間、空間來創(chuàng)造他所要表達的音樂文化史觀。不要忘了,音樂漫長的流變已經(jīng)歷了無數(shù)個百年,再宏大的敘事也只是某個瞬時取景框,羅斯的目的是讓我們不僅看到20世紀的圖景,而且看到無數(shù)的分岔,它們有來路,同樣有去路。我認為這才是看待百年殘片的關(guān)竅。
某日,羅斯與亞當斯在他的作曲小屋附近的樹林與田野間散步,亞當斯對羅斯說:“我們交流,總要借助共同擁有的符號。如果有人要說明某種觀點,他就必須找到一個參照?梢允俏榈稀ぐ瑐惖囊徊侩娪,或者約翰·列儂某首歌的歌詞!庇谑牵隈氲幕煦缰,我終于找到題眼——參照。作者打破智識精英寫作與流行創(chuàng)作之間的界限,來表明兩種音樂語言就單體而言在本質(zhì)上都構(gòu)不成真正的現(xiàn)代,現(xiàn)代是流行文化與所謂“古典音樂”間相互影響的方式。通過創(chuàng)造文化史而不是純粹的作曲家和他們音樂的歷史,羅斯試圖表現(xiàn)20世紀的音樂表達在多大程度上與創(chuàng)作、首演的時間、空間、事件密不可分。其中不乏各界名人客串:奧遜·威爾斯、希特勒、約翰·肯尼迪、畢加索。兩次世界大戰(zhàn)、冷戰(zhàn)、20年代的巴黎、五六十年代的先鋒派運動、世紀末文化:不一而足。真實的音樂生活永遠比故事精彩,這里還差一位串場的主持人。
浮士德之失樂園
故事的一開始便是高高在上的古典樂黃金時代。在這個舞臺上活躍的是理查·施特勞斯與古斯塔夫·馬勒,瓦格納逝世也不過二十幾年,他的恢宏、絕對、權(quán)威依然是籠罩著古典樂壇的陰影,不可取代。這是一座恢宏的瓦哈拉深宮,而故事的走向只可能向下逃遁。馬勒曾說自己站在懸崖邊,不知是不是該往下縱身一躍,古典樂的出路究竟在哪里,音樂要往哪里去。20世紀初的猶豫不決隱藏著不安,我們有過莫扎特、巴赫、貝多芬,由古典至浪漫,一切似乎已被寫盡,我們還能寫出什么更好的東西嗎?早在19世紀下半葉,勃拉姆斯就稱古典樂時代已經(jīng)終結(jié),馬勒不肯認輸,稱自己是最后躍起的那道小波浪。那么,之后呢?眾神期待著一場大火,宮殿將傾,借黃昏與暗夜叫一切從零開始。這些作曲家蠢蠢欲動,渴望成為縱火者——反叛、突破,不受馴、自我否定,乃至親近死亡,只為得到“新聲”。
羅斯在垂直墜落的下行音列中安插了一個鬼魂縱火者——《浮士德博士》里與魔鬼交換條件換取靈感的作曲家萊韋屈恩,以此來對應(yīng)一組作曲家肖像:德彪西、勛伯格、韋伯恩、西貝柳斯、巴托克、雅納切克、斯特拉文斯基、薩蒂、肖斯塔科維奇、艾夫斯、布列茲、布里頓、梅西安、約翰·凱奇……如果你愿意,這個名單可以一直羅列下去。20世紀40年代,音樂造詣很深的作家托馬斯·曼逃離希特勒德國的人間地獄,來到美國洛杉磯,加入中歐藝術(shù)家的流亡行列,成為勛伯格、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的近鄰。曼決計寫一部“音樂小說”,刻畫一位危險而又崇高的音樂家:阿德里安·萊韋屈恩,通過他的一生,我們可以看到藝術(shù)在走向窮途的過程中如何成全危險而又清醒的魔鬼之杰作。依照曼的說法,他帶著德國浪漫主義怎樣會變成“失樂園”的疑問,從對問題有深入了解的業(yè)余愛好者的角度,探討現(xiàn)代音樂。
萊韋屈恩的審美觀以拒斥和否認為中心,這一夸張的形式凸顯出20世紀音樂的一條主線——抗爭與死亡。不要忘了,短短百年,西歐文明因兩次世界大戰(zhàn)而遭受重創(chuàng),絕望緊接著絕望,廢墟覆蓋著廢墟。這位文學虛構(gòu)中的作曲家萊韋屈恩成了現(xiàn)當代音樂的主導形象,乃至偶像。他是宣稱殺死了調(diào)性的勛伯格與韋伯恩,也體現(xiàn)著自詡為“邪魔帕西法爾”的瓦雷茲的特征。萊韋屈恩預見了布列茲和他的“狂暴再狂暴”的審美觀,預見了宣告“我追求的是狂暴而不是優(yōu)雅,地獄而非天國”的約翰·凱奇,還有辛酸荒唐、自我鞭笞、焦慮死亡的肖斯塔科維奇,乃至拿“清白的美德已溺水身亡”這樣的文辭寫作的布里頓。20世紀經(jīng)典作品中有相當數(shù)量,包括《莎樂美》《期待》《春之祭》《沃采克》《璐璐》,都是在命運驚濤沖擊下走到死亡之終結(jié),或狂亂或詭秘。作曲家對恐懼與絕望有著自發(fā)的注意力,而歷史進程更為他們提供了理由,戰(zhàn)后的作曲家們不約而同地采用了堪稱是災(zāi)變型的風格。潘德列茨基領(lǐng)先其他同行,在戰(zhàn)后十年時間內(nèi)寫出了《廣島受難者挽歌》與《最后審判日》,絕非偶然。
沒有藝術(shù)是純粹的
羅斯在書中給予“魔鬼”的筆墨可謂平分秋色。這個魔鬼就是對立于作曲家的聽者以及聽者所在的時代背景。竊以為,這是羅斯關(guān)于百年音樂描寫最亮眼的貢獻,他不再把音樂看作獨立的藝術(shù)形式,而是把它置于文化產(chǎn)業(yè)去理解。這往往是音樂史撰寫較缺失的一環(huán),我們總是想當然地認為藝術(shù)便是純粹的,只要更深入地了解創(chuàng)作者的出身、教育、時代,掌握專業(yè)術(shù)語便能真切地領(lǐng)悟他所寫的音樂。或許面對古典、浪漫時代,這種說法尚能成立,但在“現(xiàn)當代”面前,注定是跛足的視界。觀眾或聽眾是一個活躍且不斷流動的能量場,我的意思是,這種能量本身具備生命的特征,它的反饋與影響常被誤解為被動的、孱弱的,但結(jié)果往往是致命的。百年的聲音流轉(zhuǎn)、演繹中,觀眾是不可或缺的共謀者。而觀眾的背后又有時代背景在作祟,就此我們最容易想到的便是肖斯塔科維奇與瓦格納。
彼時的勛伯格欣然看到他的音樂和思想在復活,但也因為一些忠實信徒的狂熱而感到不安。他在筆記中再次重復1909年就作出的深刻預言:“我的一切好東西,經(jīng)過了前半個世紀的過分貶低尚能幸存的部分,到后半個世紀也要毀于過分抬高。他們從來不認識我!闭f的就是這個意思。究竟是作曲家在主導時代,還是時代在主導作曲家,難說。
羅斯將最后的三分之一筆墨留給了美國人,沒落的歐洲古典樂在彼岸又煥發(fā)新生,一組漂亮的串聯(lián)接力——勛伯格發(fā)明了十二音序列,韋伯恩在序列格式中找到了秘密的靜默,凱奇與菲爾德曼撇開序列而強調(diào)靜默,拉蒙特·楊將序列步調(diào)放慢如同施行催眠術(shù),賴利將持續(xù)音引向調(diào)性,萊赫讓整個過程系統(tǒng)化并賦予其景深;格拉斯賦予整個過程馬達般的動力。從60年代晚期開始,由“地下絲絨”樂隊率先起事,一小批流行藝術(shù)家將極簡主義觀念帶入主流。羅斯稱:這是純粹的美國藝術(shù),無關(guān)乎現(xiàn)代派的無名怒火,反倒泛濫著流行音樂的樂觀主義精神。仿佛在說,不斷墜入的音列終于找到了解決問題的“土壤”,對此,我存?zhèn)疑問。音樂之美無關(guān)于解決,無關(guān)它是否在進步或倒退,是否上升或墜落,是在黃金時代還是黑暗時代,是純粹干凈還是粗糲混亂。這些都不能用來形容漫長歲月以來人類所做的豹變之聲,沒有超過一個世紀的演化,便沒有短短百年的蔚然。音樂之可期,在于它的“變”,它的不受馴。聲音的歷史記錄了人與時代,是不斷地以新的角度、新的感官進行自我認知的過程。
誠然,20世紀是音樂史中充滿驚嘆號與爆炸性的樂章,尚未有另一個百年可以比擬它的濃烈、混沌,顛覆性的沖擊力與火藥味滲透進每一寸光陰的毛孔。它值得回首,并不值得留戀。聲音,從不受馴、駐足。正如羅斯以“余下只有噪音”為其樂評專欄命名并續(xù)寫當下音樂的道理,這本書只可能在持續(xù)書寫中活著,而非在凝望中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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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責任編輯:
實習生黃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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